泉州古巷:一卷浸着烟火的光阴
江泳
离家赴美读博已逾一载,此番归来,魂牵梦萦的仍是泉州老城边缘那些幽深的古巷——它们不似异国钢铁森林的冷峻,倒像一方浸透侨乡烟火的旧瓷:咸润海风裹着岩骨花香,番仔楼的骑楼倒影与南音的三弦韵律交织,不动声色间,暖意已漫到心底。
巷子是安静的。骑楼外壁爬满炮仗花,被覆着青苔的石板路轻轻隔开,石面上磨平的“福”字,是老泉州人刻进光阴里的祈愿。木格窗筛下的天光如碎银般柔软,三角梅攀着红砖墙,晨露沾湿花瓣时,仿佛吸尽了整条巷子的呼吸。藤椅上搭着件蓝布衫,缠枝莲绣纹分明是奶奶当年的样式;绿漆斑驳的铜皮信箱仍立在柱旁,“侨批”二字依稀可辨,像在等一封迟到了百年的南洋家书。这旧,旧得恰到好处——恰似从泛黄的《泉州府志》里抖落的一阕小令,沾着晋江的潮声、刺桐的花香。每一次靠近,指尖都能触到故乡未曾冷却的温度。费城的校园没有这样的骑楼,纽约的唐人街也寻不到如此纯粹的闽南清晨。

天刚亮,巷口便醒了。面线糊摊的铝锅在灶上咕嘟作响,沸水翻涌出细密的白汽,裹着虾皮、海蛎与大肠的鲜气漫过骑楼廊柱。阿婆掀开木盖时,一团热气倏地腾起,在晨光里凝成朦胧的雾,细白面线被长勺轻轻一搅,便如揉碎的月华散在汤中。阿婆远远望见我,笑纹里盛着晨光:“囡囡回来啦?还是加醋肉、卤蛋?”宾大熬夜写论文的深夜,我常想起这一碗——没有西餐的刀叉隆重,却以最朴素的温柔熨帖着游子的脾胃。坐在矮凳上,热汤滑入喉间,醋肉酥脆、大肠嚼劲、卤蛋咸香。听奶奶讲,这巷子有百来年,当年老城很多人下南洋前,总要来喝一碗面线糊。巷尾番仔楼的菠萝格窗棂,木料还是当年从南洋运回来的。风从巷口吹进来,带着海的咸涩与秋的温润,把侨乡旧事吹得又清晰几分。
日头渐高,巷子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。阿伯推着四果汤车缓缓经过,玻璃柜里红豆、芋圆、石花膏码得整整齐齐,“四果汤——加蜜水哦——”一声吆喝拖得清亮,惊飞檐角悬着的风铃,榕树叶子也跟着轻晃。骑楼深处的杂货铺门口,老座钟的钟摆滴答作响,像在数算巷子的年岁。柜台上叠着几本泛黄的侨批集,纸页间夹着干枯的三角梅,墨迹虽已晕开,仍辨得出“寄银贰拾圆,望家中安好,刺桐花是否仍开”——落款“南洋 阿明 民国三十六年”。寥寥数语,山海相隔的牵挂却满得要溢出来。这让我想起法学院里读过的移民文书,字句或许不同,那份跨洋的思念与挣扎,竟如此相似。

或许因学法之习,我总下意识记录:骑楼木柱上的卷草纹与回形雕饰,暗合闽南“压胜”民俗的镇宅智慧;阿伯叫卖的声调起伏,隐约带着梨园戏的韵脚;面线糊里海产与谷物的搭配,亦呼应着这座港城百年的饮食交融。经过杂货铺时,老板递来一只竹编食盒:“老物件了,你奶奶那辈用它装润饼去看戏。”指尖抚过温润的竹篾,儿时伏在奶奶背上、透过食盒缝隙偷闻饼香的记忆,忽然清晰如昨。
我在法庭与案牍间习惯了理性思辨,心却在这条巷子里软下来——坐在石阶上会下意识拍去尘屑,淋了雨便急着拢紧外套,连在阿婆摊前问一句“红糖米糕怎么卖”,仍像小时候那样攥着衣角在台阶下踌躇。正犹豫时,木门“吱呀”一声,阿婆端着红漆木盘走出,新蒸的红糖米糕热气腾腾:“掺了本地桂圆肉,给你补补脑。”她不由分说塞进我手里,指尖的暖意与米糕的焦香,瞬间融在了一起。这份不问缘由的善意,是离家后最难寻的奢侈品。出国前带北京同学来玩,阿婆同样塞给她红糖米糕,还用闽南话嘱咐我“好好待客”。同学后来在邮件里写:“那是一种比判例更生动的人间善意。”

捧着糕坐在石阶上,刚咬一口,细碎脚步声追着一只黄狸猫由远及近——两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跑得小脸通红,软糯的泉州话飘过来:“伊偷叼了阿婆的红糖块!”我用闽南话应道:“我帮妳们追!”她们叽叽喳喳围过来时,这场景倏地把我拉回惠安老家的童年。猫儿跃上矮墙,尾巴扫落几瓣桂花,一片恰恰落在糕上,还沾着星点面线糊摊飘来的葱花。
日影西斜,巷口骑楼下摆出小手作摊。李阿公的花灯最显眼,竹篾在他手里三折两弯,便成了刺桐花的骨架,糊上朱砂红纸,金粉描出缠枝莲纹。“内侧要加蝉翼纸,”他眯眼穿线,“这样光才柔,像月下的刺桐。”男孩踮脚嚷着要木偶造型,阿公笑应:“好,这就扎个裴翠娥!”邻摊张阿公正捏妆糕人,竹片蘸粉三捏两揉,穆桂英的凤冠霞帔便现了雏形,细笔点睛时,连眉宇间的英气都活了。我蹲看得出神,阿公递来一只迷你刺桐花糕人:“囡囡尝尝,糯米粉做的,甜而不腻。”米香清甜在舌尖化开,耳边竹篾轻响与孩童笑闹交织,眼底灯影摇曳。我忽然懂了:所谓非遗,从不是博物馆里束之高阁的标本,而是这般活在市井呼吸里的脉搏。

暮色渐合时,妈妈的电话来了。沿石板路往回走,巷口榕树下立着两个熟悉身影——妈妈提着土笋冻和炸五香,爸爸抱着一小坛德化女儿红。“知道妳今天回来,特意去买的。”爸爸接过我肩上的背包,轻声说,“瓦罐炖了鸡汤,回家喝。”三人并肩走在暗下来的巷里,灯笼的光把影子拉得很长。路过花灯摊,爸爸为我挑了盏刺桐花灯:“晚上提着,像妳小时候。”灯晕昏黄,映着他们含笑的脸。想起宾大那些赶作业的深夜,视频里爸妈也是这样笑着叮嘱“别熬太晚”,眼眶忽然一热。
夜真正落下时,灯笼的红光在石板路上淌成一条静静的河。秋风拂过,刺桐花瓣簌簌落下,沾在灯罩上、衣襟上,像星子轻轻栖息。几位阿婆坐在石凳上纳鞋底,针线穿梭间哼起泉州童谣:“月光光,照池塘……”调子糯软绵长,和隐约的南音、三弦、洞箫一起,把夜衬得愈发静而深。有阿婆抬头望见我们,招手笑道:“阿泳回来啦,一家人团团圆圆,真好。”妈妈拉我坐下,听她们用闽南话闲话家常,那些熟悉的音节,比任何白噪音都更让人安心。杂货铺的老钟沉沉敲了一下,余音在巷中悠悠化开,融进童谣、落花与夜色里。

回到家中,把红糖米糕与妆糕人轻放窗台,泡上一盏阿婆送的安溪铁观音。水汽携着绿叶清香、桂圆糕香漫开,与窗外桂香、巷里南音、隐约笑语温柔缠绕。桌上鸡汤氤氲,土笋冻鲜爽,爸妈坐在身旁,一边翻我手机里的案例,一边轻声说巷里近日的趣事:“王阿公的番仔楼要修了”“巷尾的老榕树又发了新枝”。窗外灯笼的光晕染着骑楼轮廓,刺桐花瓣仍在静静飘落;桌上的旧侨批集摊开着,墨痕间的牵挂与眼前的温暖,渐渐酿成一种绵长而安稳的滋味。不过半盏茶工夫,这间小屋,便成了天地间独属于我的小小归处。
原来,泉州的光阴从不是史册上冰冷的纪年。它是面线糊升腾的热气,是侨批纸上晕开的墨迹,是花灯里透出的暖光,是童谣里绵长的声调,是家人等候的身影,也是秋夜里刺桐花与南音一同飘落的静谧。我曾以为,读懂世界需依靠法典与判例,却在家乡的巷弄里明白:最深的智慧与最暖的归宿,往往藏在最平常的烟火之中——在阿婆递来的红糖米糕里,在爸爸挑起的花灯上,在一家人并肩走过的石板路上。这古巷,如同一卷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活页,每一帧都写着流动的深情。无论走得多远,只要回到这里,便能重新确认自己从何而来,让那些被学术与远方消耗的心力,一寸一寸,被故乡的风与光,缓缓填满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