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国光

大凡对弈者,皆为棋中求乐。围棋尤甚,其乐可让人乐而忘忧。然而,其乐内涵大有不同:逞一时之快,是为棋趣;得长久之安,方为棋乐。欲得此乐,必修棋道。棋道乃弈者之心性、阅历、胸襟之总和,其与棋理、棋风相契,却又自成境界。
棋理乃棋局之经纬,定黑白秩序,明死活要义:布局讲虚实,攻防循进退,取舍明得失。棋风则是个性之彰显,是棋理主观运用的外在表现:稳者求厚势,敏者善腾挪,勇者敢弃子,静者重防守。棋道乃对弈之魂魄,融得失之胸襟于其间,贯人生之体悟于其中。它是理念、心态、品德与境界的综合。三者相辅相成,棋理为骨,棋风为形,棋道为魂,三者合一方成弈者气象。无棋理,则棋道无基,如无舵之舟,行之不远;无棋风,则棋道无态,如无韵之诗,读之无味;有棋道,则棋理可活,不拘于定式之束缚;棋风可养,不困于胜负之纠缠。
 
 
然而棋道一旦修成,便有其相对独立性,不与棋力强弱挂钩:强者未必通棋道,弱者不乏棋道高深之人。或有国手,棋力卓绝,却汲汲于胜负,落子间满是焦躁,失却棋道之从容;或有野老,棋艺仅属一般,却落子如行云流水,复盘似品茗闲吟,于得失间见豁达,尽得棋道之真趣。棋力,仅是技巧之深浅;棋道,乃是心境之高低。棋力强,可争一局之胜;棋道深,能享一生之乐 —— 此乐在落子时的澄明,复盘时的顿悟,是“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”的自在,非“为伊消得人憔悴”的执念。
 
 
何以修得棋道?并非依赖赛事之磨砺,寻常对弈亦可滋养。关键在于拓宽 “棋外” 的视野,丰富自身阅历。观市井棋摊,木桌石凳,老者执子徐缓,落子间忆半生浮沉:曾历宦海风波,便知 “弃子争先” 非懦弱;尝过世事艰辛,更懂“稳中求进”是良策。看寻常庭院,灯下对弈,少年思棋缜密,复盘时悟处世分寸:遇强手不慌,是 “临危不乱” 的定力;处劣势不馁,是“守正待时”的智慧。不必有裁判执裁,不必有观众喝彩,一茶一局,一人一友,便可得人生阅历于黑白之间,融处世哲思于纵横之上。我曾观两位领导对弈,双方口中念念有词。棋到中盘,一方侵分打入,另一方说:“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?” 一方答:“管他呢,都是共产党员。” 自知深陷重围,便弃子争先,静观其变。后来,棋局生变,外势加厚,原来的弃子竟成 “内应” 伏兵,一举翻盘得胜。观棋听其 “戏语”,能感悟其 “棋外” 的修行。
 
 
古人云:“棋如人生。” 指的正是棋道折射的人生轨迹。弈者修棋道,实则是在修心、修境、修人生。待棋道修成,便可观黑白而忘得失,落子而明本心:赢一局,不骄,知“盛极必衰”之理;输一局,不馁,懂“否极泰来”之趣。可见,棋道乃对弈的哲理、品德与处世准则的物化,它远超棋局本身的价值。
弈者之乐,在棋,更在道。棋道之乐,异于常乐:其乐贯穿棋局全过程,是棋外人生价值的认同,是不同层次的心理体验。它有劳动创造的审美感——美的本源在于劳动,棋局是脑力劳动的产物,是智慧的结晶,其间最能体悟其中美感;有策略博弈的沉浸感——享受思维高速运转、全神投入的专注乐趣;有得失顿悟的成长感——每一局的“得与失”中,皆能获得认知的提升与收获的满足;有以棋会友的共鸣感——无需言语,于棋中感知彼此的思维逻辑与性格特质,感受精神上的共鸣;有心性磨砺的平和感——面对棋势优劣,涵养耐心与冷静,享受内心平和的过程。可见,修得棋道,方知对弈之真味,方得人生之清欢。此乐,是超越技巧的通透,是融入阅历的安然,是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的境界。